面對實存危機的青少年事工--邱慕天
每個孩子都是神學家?
我是在病床上寫這篇序言的,台安基督教醫院剛幫我接回斷臂,忍著痛,我一字一字敲下這篇文章。等著我的是超過一年的復原期,和第三次相同部位意外的第六次動刀拆釘。讓我身心都回到《每個孩子都是神學家:青少年事工的神學實踐》的十架神學主題的,正是這樣苦難和逼近死亡線的實存經歷。
它無關乎「自我進步」──「你不夠小心……」「別再騎了!升級更昂貴、安全性高的代步工具吧!」、「摔不死你的,只會使你更強壯,祝你練成『無敵風火輪』……」
它也不歡迎約伯朋友式的神義論來給上帝下台階──「你默想過去幾日是不是有什麼事得罪神了?」「你要慶幸上帝保佑你還好摔車時沒被後面追撞」、「斷三次同一處右手而不是你的慣用左手,有沒有神的美意?」
它只關於這個人生中你我都會交會到的「野蠻的實存」,以及上帝透過十架及復活,要在當中成就的轉化。
只是一個太要求立即答案的消費式文明、一個太緊抓確定感的信仰結構,把我們變成了很差勁的神學家。而我們就是常常以這貧乏的神學,向青少年說話。
《每個孩子都是神學家》倡議著青少年事工的神學轉向;這個轉向不光是為了年輕人,更是為了回復教會在十架神學根基上應有的樣貌。
在作者丁康黛與路恩哲看來,青少年正是為著這個十架根基而生的:他們熱情、衝動、敏銳、純真地對待生命而沒有過多的保護色。耶穌說,祂在天國的孩子就是這樣的人。神學性地理解青年工作的門徒使命意義,需要我們在十架神學的代表性本質中,去面對現實世界的複雜本相、並能進一步以十字架的縱深探入人類苦難的深溝。
在這層意義上,孩子把我們引向十字架工作的本質,因此「每個孩子都是神學家」。
十架神學v.s.實存危機
為了讓路德十架神學的關注於500年後仍向這個全球化變遷的世界發出深沉之聲,書中繞過了當代的保守護教聲音,轉而多方汲取祈克果和海德格的存在主義思考、田立克的文化關聯神學、尼布爾論罪的社會結構性、鮑曼論晚近資本主義消費文明下的拼裝與流動認同、巴特與潘霍華從上帝的捨身辯證尋求祂特殊的臨在,最後,藉莫特曼的盼望神學,教我們從苦難當中開出神蹟的花朵,賦予每一天新伊甸園的時間品質。
我最喜歡的「哆啦A夢」道具,是《大雄的大魔境》中的「先取合約機」。那是類似一個神學的實踐、承諾的應允。只要對著「先取合約機」講出:「我明天早上會好好洗一頓澡,所以今晚讓我身體清爽地睡覺吧」,就能在當下得到承諾之事的成果。在長篇故事的最後,一行五名主角被從未來返身的「自己」搭救而脫離魔境後,彼此提醒著: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該整裝出發,把過去的自己救出來了!」
如果道成肉身的耶穌以其戰勝十架與死亡的復活,所應許的也是類此一份進入永生的終極契約,那麼問題就不是為何今日信神之人還會遭逢苦難不測、生老病死,而是在這份合約中「先取」救贖的盼望與喜樂。它既不消極也不「阿Q」,因為我們正在邁向復活的耶穌所應許的那個末世,「基督的實踐」(Christopraxis),也就是以那種救贖的品質和狀態來開發、引領我們的科技、人文、醫療、社會服務等等朝向基督,是為公共神學。
丁康黛與路恩哲在青少年事工的身上,看到整個教會向十架及盼望神學轉向(或說歸正)的動能。因為「孩子神學家」的懷疑,不會被儒家倫理式的品格課程滿足;青少年血氣方剛的正義感,必然與墮入法利賽人偽善習氣的教會建制產生扞格。
本書的十一到十四章,是我最享受、也相信是最能在青少年工作者中激盪迴響的篇章。它分別談到了夏令營會、野生探索、少年短宣,以及主日學信仰課程等四項事工當展現的牧養面貌及所需的神學。特別是第十一章〈夏令營的終末意義〉到第十三章〈短宣與全球旅遊:我們覺得沒問題嗎?〉:
我們注意到夏令晚會的服事總能感動許多青年歸主,是因為營會以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所言的「事件性」在分別為聖的時間、地點,打開了一段神聖反思的時光,讓終末對他們終將回歸的日常生活發聲。
戶外野營則讓我們尋思,如何避免只是在團隊求生與冒險中摻合了「人定勝天」的人本主義;或在感歎大自然的瑰麗之際,給孩子們歌頌宣揚了「自然神論」,忘卻了窮兇野蠻的洪荒也「服在虛空之中,指望著脫離敗壞的轄制,得享神兒女自由的榮耀」。
高中短宣隊更有可能成為全球移動潮下的消費陷阱:有多少次我們無法忍住在偏鄉或海外服事出隊的最後一兩天,夾雜一些觀光遊歷或紀念品購買的行程;以至於短宣隊最終成為增長見聞與自我成長的經驗獵奇,而不是讓青少年在與浪人和弱勢者共享的生命破碎裡,瞥見十架基督的容顏?
更成熟整全的神學思辨
在當前世俗資本的影響下,我們自然很容易把效率、效益,或是肉體物質的體感體驗當成那種救贖(甚至當初接受耶穌神蹟的巴勒斯坦百姓,也是這樣理解耶穌給他們的酒食與醫治)。但當這些「救贖」並未在青少年身上體現為「聽話、成長、成功、優秀」等世俗肯定的特質時,大人便不曉得如何以不帶威權意識的神學解釋,面對他們對上帝的懷疑;之後我們驚訝,這些「聽話、成長、成功、優秀」的孩子,怎麼一個個在離家進入大學後竟「叛逆學壞」了?
他們怎麼會在畢業後「世界」裡找到一份「自我實現」的工作後,兒時所信仰的那個上帝之於他們,也竟不著邊際、可有可無了?
青少年事工的志業,終究是關於效法基督的服事,引領孩子們一生與神同行,「就是到老也不偏離」。為了抗擊實用主義,本書兩位作者極為看重在系統神學、詮釋學格局的反省。本書的前面章節,將喚起青年人牧師過去在神學院課堂上學習古典信仰的火熱,並預備我們進入位於第七章〈神的隱沒、缺席與懷疑〉和第八章〈魔法耶穌?青少年事工中的醫治和十字架〉的主題高峰:在死裡復活的基督身上、在「上帝捨生」擔當世人苦難的事件中,在祂的靜默和隱藏裡,尋見上帝「以愛為名」的激進拯救行動,和祂那名為「救贖主」的三一位格。
這是巴特以及後自由神學為當代重啟的神學視界,卻也是改教、乃至於兩千年來基督教向著世界所持的古樸福音:上帝已經在基督身上為世界施行了拯救。這個「已然」且「未然」的行動,不但更新了教會與每一位基督徒的身分,也當啟發所有「以神為名」聚集的人們的集體實踐:對「已然之事」以「信」、對「未然之事」以「望」、對「集體實踐」之事以「愛」。
不諱言,在今日的企業管理、直銷社團、才藝補習班啟迪的教會建造思維中,如此的「神學轉向」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流行文化遞嬗與科技創新趨勢如迷霧籠罩著下一代所將獨自摸索的「迦南美地」,更是不允許我們繼續持守曠野這代人所堅信的「牧養正確」。值得安慰的是,路恩哲書中舉了不少親身事工遭遇,讓我們看到作者也是透過動態的自我反省,持續帶出更成熟整全的神學思辨。
可以想見「以基督為中心」的青少年事工,必能孕育更多能結「聖靈九果」的孩子。但本書卻不是為著任何立竿見影的答案而存在的。它更適合每一個正在當前事工中尋求意義、需要充電的牧者傳道和主日學老師閱讀;也會提升和勸慰所有正為青少年孩子生命疑難雜症操心的基督徒父母。讓我們歡迎本書賦予我們那重新看待孩子們的眼光,因為每個孩子,都是神學家。